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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老了,但究竟有多老?三百岁,还是五百岁?我说不上来。
可以问问村子里最老的那口井,问问石井栏上井绳磨出来的可以没了人中指的勒痕,还有井壁上墨绿的苔藓,和那永不枯竭的井水。可以问问是谁凿的这口井?是怎样的一群汉子?在怎样的一个季节?汲出的第一桶水献给了谁?他们的新娘还是他们满脸皱纹的爷爷?他们的爷爷是否对他们说起过自己的爷爷的故事?还有那个从南方逃难来的,只是挑了一副破箩筐的祖先,走得累了,在一片荒野里,随便歇了担子,砍两根树,割了一片芦苇,造了一间仅能容身棚子,天长地久,子孙繁衍,竟然有了一座村子。箩筐已经杳无踪迹,也许化作了村前的那座土丘,据说民国时土匪来袭,村里人都是躲在土丘上预先挖好的窑洞里,保全了性命延续了老村的香火。总之,村子已经很老了,更早的往事我无法追述,因为我太过年轻,村里祠堂里的任何一块瓦片,都要比我年长好几辈,小时候无知的拿了它去打水漂,想想真是有些大逆不道。
现在,我很少回村,回村只是为了看看年老的祖母,祖母九十多了,又瘦又小,比我七八岁的儿子高不了多少。可是眼睛雪亮,没事还去瞧人家打牌,坐在桌角,抱着腿,乐呵呵的!有人说她可以活到一百岁,她说我现在已经九十多了,言下之意对于一百很是不满足。可是我很担忧,百岁之后呢?村里的干部说过几次,说要造公墓。公墓造好了,就要平坟地,每个人家的祖坟都要被刨了,哪怕他在那里睡了一百年,甚至更久。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注意,出这主意的,肯定是要被骂杀千刀的。活人有的一个人就有几十甚至上百套房子,死人占那一两个平方,怎了?就不该?
有时祖母问我,死了是不是可以和祖父埋在一起,我不知道说什么。因为这世道变得太快,就像这村子,在我小的时候,村里还有好几百户,每到傍晚时分,我站在村前的高高的水渠上,看着一里外的村子私自造烟的村子,粉墙黛瓦私自造烟的村子,绿树掩映里炊烟袅绕,有青色的,有灰色的,也有白色的,繁忙而安详。村里的狗吠鸡鸣,隐约传来,颇觉生机盎然。现在,工厂的围墙已经修到村口,一半的土地已经被水泥和机器占有,剩下的田地也被人惦记着,有的想来这里造个机械厂,有的想建个农庄。我不敢保证,祖母去世后可以得到她想要那块土地,尽管只是那么一两个平方。就像我不能确定,在我年老之时,还可以在老屋里住住,在檐下晒晒太阳,和儿时的伙伴一起拄着杖去看看那口很老的古井,问问到底是谁喝了它的第一口水。
很少回去了,甚至不敢回去。回了,也是待不了一会儿。就是待得稍微久些,也决计不会在村里转转。村里,起码有一半的房子空着,有些门口的荒草长得没了膝盖。小时候我喊爷爷的,大多已经过世,同样一条村里的小道,但大不一样了。前些日子水爷去世了,虽然出殡时,队伍拉出去有半里路,可大半是从城里赶来的,腿脚上已经没有了泥土,送葬结束后他们还将回到城里,在进门前他们会将从老村带来的泥土留在门外,就像对待和公园里带来的泥土一样,多么自然又多么伤感。这其中,肯定还包括水爷的三个儿子,三个早已在城里安家立户的儿子。他们曾经是水爷的骄傲,水爷的最后几年也在城里度过,我不知道他对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语的邻里关系有怎样的感受?因为离开村子以后,我有许久不曾见到过他了。不曾见过的还有许多人,许多一起长大的,许多看着我长大的,许多我看着长大的,像一棵树上落下的叶子,在一阵风后四散飘零。
我记忆中的水爷还是在村子里的样子,冬日里两只手习惯性的拢在两只袖管里,坐在门前老榆树下的竹椅上,跟着太阳挪着椅子。每天清晨会很响的打喷嚏,响到他家的水缸嗡嗡作响,响到几十米外的我吓了一跳,赶紧起床。在村里,水爷可以一年四季的养鹅养鸭,鹅鸭可以满村的跑,既不会丢失,拉了屎也不会有人指手画脚。拉在谁家门口,谁自会用铲子铲去,没有人会在意是谁家的畜生缺少涵养。落在路上,时间长了自然会风干、粉碎、成为泥土,成为路天经地义的一部分。如果有谁赤足走在路上,正好踩着了那一坨湿湿的也许还是热乎乎的东西,也绝不会像城里穿着高跟鞋的妇人踩着了草地上的宠物狗留下的那堆东西,像踩着地雷一样的惊恐而花容失色而喋喋不休的谩骂,也许会皱皱眉,会随手从草垛上拔下一把稻草擦一擦。家畜的粪便是肮脏的吗?在村里人的眼里当然不是,哪个农村人没有抓过羊圈鸡窝里的或干或湿的粪便给油菜施过肥?没有那一堆堆的阿堵物,哪有香喷喷的菜籽油?在村里,水爷还可以在门口的屋檐下砌一个花圃,大小自定,品种自选,还可以种一架葡萄,半畦空心菜,有什么不协调?想怎样就是怎样。水爷,为什么要搬到城里去?为什么去世前又搬回了村里?我不知道。但水爷终究是幸福的,可以埋在父母的脚下、兄弟的身旁,可以埋在他耕作了大半辈子的那片土里。
为什么要去城里?城里的风多稀罕啊,太阳也是金贵,都是可以卖钱的。南北通透,光线充足,一个房子多了两句话,多了的钱也许一个农民要干一辈子。村子里的风那么大方,阳光那么慷慨。可是村里人却走了一半,而且没有回头的。没有走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老村一样的衰败。村里是寂静的,再没有了人声鼎沸热闹喧哗,人们连架都懒得吵了,仿佛只是在等待。以前打得头破血流争来的宅基地,被荒草落叶湮没了。老村真的老了,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迅速的老了,仿佛一个体格健硕、生机勃发的中年人睡了一觉,醒来后突然发现己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
老村会有怎样的感慨?对于离他而去那群孩子。对于留下的却终将离去的那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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